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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表最強銀髮族 二帖

2015-11-30 09:33 聯合報 陳幸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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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時光能倒流至我校園任教的最初歲月,身為一名教師,漫漫長夏,或凜凜嚴冬,為學生所開「寒暑假閱讀書目」中,想必,我會微笑列入《倚天屠龍記》吧!……

 

1 地表最強銀髮族

據說,從台北到紐約,從香港到倫敦,從東京到上海,華人在不同的地方,可能說不同的方言,吃不同的菜式,也可能各有不同的政治立場,不同的宗教信仰,但這些不同氣質、性格、生活形態與價值觀的華人,卻極可能有著相同的一點,那便是──

他們都讀金庸的小說!

相信此一敘述當不致產生異議,卻頗能引起微笑認同。如果更直白以言,有「東方大仲馬」之稱的金庸,以其學養醇厚,文字典雅,才情豐贍,與常人難及的說故事功力,自1955年創作《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鹿鼎記》封筆為止,所完成近二十部長中短篇小說,已成功打造了一個繽紛幻化、魅力難擋的武俠奇情奇想世界。為此,金庸曾將自己最主要作品的書名首字,趣集成一副別饒意境的對聯: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意象生動,充滿畫面感,色彩對比鮮活,即此小事一端便可見身為一名學者作家,金庸的蘊藉博富,「內功」深厚!

而金庸也的確是不折不扣、令人感佩的學者作家,他因創作上的成就,以及早年在香港創辦《明報》等文化、社會領域上的貢獻,曾在台、港、澳等地獲頒十數名譽博士學位。2005年,英國劍橋大學以榮譽文學博士贈予高齡八一歲的金庸後,「深感自己學問不夠,希望能靜心讀書」的金庸,更決定親赴劍橋攻讀普通學位。許多人,甚至劍橋大學都認為無此必要,但金庸強調他志在求學而非學位,於是,與一般普通外籍生一樣,逐步辦理繁瑣的申請入學與註冊手續,在劍橋學區租學生套房住下,並宣布謝絕記者採訪和「一切與學業無關的社會活動邀請」,正式成為劍橋大學聖約翰學院專攻唐史的碩、博士生。

據說金庸和小他五、六十歲的同學們修習碩博士學程時,毫無違和感,也從未缺課;當他赴教室或研究室途中有人攔下他簽名時,他總婉辭說:「我現在在上學途中,身分是學生,所以不簽名;但如果散步或在咖啡店碰到我,我一定為你簽名。」

就這樣,悠悠劍橋歲月四年餘,金庸分別完成了碩士論文〈初唐皇位繼承制度〉和博士論文〈唐代盛世皇位繼承制度〉,憑一己扎實功力獲得劍橋歷史博士學位。但令人驚異欣羨嘆佩的是,這位決定再創生涯高峰、繼續寫他的不老傳說的銀髮族,在2009年竟又以遙距方式繼續攻讀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並在2013年,也就是九十歲那年,取得中文博士學位!

凡此種種,都令人不能不讚嘆一心「明志向學」的金庸,顛覆、翻新了所謂「老」的定義,是如此充滿蓬勃的生命熱情與求知、治學的毅力!若孔子是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那麼金庸便是八十猶勤奮好學不倦、樂此不疲,九十而日新又新、不知老之將至了,絕對是高齡人士積極樂活的美好典範,如套用新世代潮語來說,實堪稱「地表最強銀髮族」!有趣的是,因為金庸的特殊成就與影響力,國際天文學會還曾將一顆小行星命名為「金庸」呢。

由於金庸幾乎所有作品都廣受歡迎,讀者跨越區域、世代,不僅形成「凡有華人處即有金庸讀者」的普遍現象,且被譯成英、法、韓、日、泰、越南、緬甸、馬來文等,在當代華人文壇樹立了他個人難以撼動的大師形象。

而在金庸書寫俠世界、呈現俠文化的小說中,故事背景跨越宋、元、明三代的「射鵰三部曲」──《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和《倚天屠龍記》──尤為膾炙人口、令讀者愛不釋手的系列作。這三部情節相關,可合而觀之也可各自獨立分開閱讀的小說中,列為最終章的《倚天屠龍記》更是流傳廣遠、歷久不衰的金庸代表作,兼以電影、電視、電玩、線上遊戲屢將此書情節形象化、聲光動態化,成為票房和收視率甚高的映畫戲劇與玩家至愛,因此書中主要人物如張無忌、趙敏、周芷若、小昭等,固已成為一般市井大眾耳熟能詳的人物,而小說中俠骨柔情、肝膽相照、風雲變幻的世界,也成為金庸鐵粉們不時津津樂道的話題。

記得曾有國、高中老師問起「如何提升學生閱讀興趣」的課題。

遂不免想,既是當今擁有最多讀者的華文作家,那麼,就在新世代國語文程度普遍江河日下、據說除課本與漫畫外幾乎從不紙本閱讀的情況下,如果因親近此饒富名氣與人氣,且極富閱讀趣味的小說而能有所提升的話,則《倚天屠龍記》實不失為值得建議開卷的首選之一啊。

如果時光能倒流至我校園任教的最初歲月,身為一名教師,漫漫長夏,或凜凜嚴冬,為學生所開「寒暑假閱讀書目」中,想必,我會微笑列入此書吧!

2 大仲馬之宴

金庸有「東方大仲馬」之美稱。

至於大仲馬,這如雷貫耳之名,指的則是多產的世界文豪、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小說《基督山恩仇記》的作者。

大仲馬一生創作量驚人,在他六十八年生命歲月中,計創作小說、戲劇一百多種,曾有人說:

「如果你只想讀一本大仲馬的作品,那麼請讀《三劍客》;但如果有時間讀三本,請加讀《基督山恩仇記》和《瑪歌王后》。」

《瑪歌王后》是以十六世紀法國宗教戰爭為背景的宮廷故事、歷史小說;至於以十七世紀法國路易十三王朝為背景的《三劍客》(或譯《俠隱記》),則是人物鮮活機智、情節非常曲折緊湊的作品,書中主角達太安的座右銘「我為人人,人人為我!(英譯One for all , all for one!)」(註1)高度展現了俠客之風與四海一家、全人類是命運共同體的世界觀,胸襟豪邁,器量恢宏,令人難忘,確實值得一讀!不過就我私心,或甚至大仲馬私心所愛,上述那句話若改為──「如果你只想讀一本大仲馬的作品,那麼請讀《基督山恩仇記》。」或許更宜。

因為大仲馬四十二歲那年完成的《基督山恩仇記》被公認是他最好的作品,大仲馬也因此被譽為「通俗小說之王」,而從《基督山恩仇記》獲得巨額稿酬後,向來出手闊綽的大仲馬更在巴黎近郊、俯視塞納河谷的山丘上建立了一座哥德式城堡,命名為「基督山伯爵城堡」(註2),復以「基督山伯爵」自稱,凡此,均可見他對《基督山恩仇記》一書之喜愛;至於此書氣象宏大,情節跌宕起伏,一瀉千里,綿延一生的報恩復仇故事更帶動讀者從巨觀角度包容、思索、理解人生,並觀照人性的複雜、幽黯與脆弱性,不論就作品主題、格局視野,或對大仲馬的意義和代表性而言,應都在《三劍客》之上。

時至今日,我仍記得自己十七歲那年初讀《基督山恩仇記》時所受到的震撼與大呼過癮之感。那真是閱讀書籍從未有過的高潮體驗了,不但打開了一位少女狹窄的眼界、心胸,讓她認識到書本天地的遼闊豐富,且更成為這個對世事茫然懵懂的女孩決心踏上文學征途的一大契機。尤其此書尾聲,當一生都在策畫復仇大計的基督山伯爵,對盜取了他一生幸福的夢、構陷傷害他至深的復仇對象說:「我寬恕你,因為我也需要被寬恕!」時,這令人泛淚之言,既揭示了人生在復仇外可以有更好更美麗的選擇,也顯示了當基督山伯爵心念翻轉,開始以一種同情、理解的心情看待他人罪孽的當下,不僅瞬間便從痛苦、仇恨至深處鬆綁解放,同時也為自己和對方都開啟了救贖、和解、療癒的大門。

而多年後,以一名非基督徒身分,當我讀《聖經.新約》,在〈羅馬書〉一章中,看到使徒保羅這樣期勉信徒:

「不要以惡報惡,美好的事要專心去做……不要為自己復仇,讓上帝的憤怒為你伸冤。」

理解到堅信公理正義終必彰顯的保羅,是透過這番言語暗示──復仇的事交給上帝處理,人不宜出手代行「神的職權」──時,至此,我乃對基督山伯爵那擲地有聲之言有更深的體悟,也才終於明白,大仲馬在小說中的這個情節處理,原來便是西方基督教文化中「寬恕哲學」的具體演義。

簡言之,透過一個單純熱情的年輕水手愛德蒙.鄧蒂斯成為深沉世故的基督山伯爵之戲劇性過程,和他浮沉滄桑一生的恩仇錄,《基督山恩仇記》一書揭示了出賣、背叛、正義、寬恕、憐憫、罪與罰、愛與黑暗、希望與沉淪等諸多人生議題,不論就法國文學或世界文學言,都是重量級經典,閱讀此曠世鉅構,不但親炙了一位形象偉岸的文學大師,也將見證文學世界的宏富壯麗!我手邊的版本因書前附有金庸和日本作家池田大作相與對談此書的精采對話,而意外發現《基督山恩仇記》日譯《巖窟王》,此一書名甚富想像空間,傳奇色彩與戲劇效果十足,實亦耐人尋味。

據說,中台灣有一任你吃到飽火鍋店叫「大仲馬之宴」,不知當初為何如此命名?遂想起傅佩榮在某文中提到,他曾偶見一家豬腳料理專賣店名「笛卡爾餐廳」,興沖沖推門而入,結果發現不是因為該餐廳富哲學氣息,卻是因為台語豬腳(ㄉㄧˊㄎㄚ)與「笛卡爾」音近──同樣令人感到啼笑皆非。

真正的大仲馬之宴,應不是把餐廳裡的頂級鴛鴦鍋、麻辣牛肉鍋吃到飽,而是在自己的閱讀角落,靜靜,帶一點朝聖的心情,貼近十九世紀一個偉大的文學心靈,去讀他的《基督山恩仇記》、《三劍客》、《瑪歌王后》或其他作品吧。

我這樣想著。

大仲馬,相信,一定也這樣想著吧!

●註1: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法文原文是tous pour un un pour tous。2002年大仲馬誕辰兩百周年,法國當局將其遺骨由故鄉移至巴黎「萬神殿」(又名「先賢祠」)時,覆棺的絲絨布幔上便繡有這兩句話。在大仲馬之前,安葬於「萬神殿」的作家、藝術家有雨果、伏爾泰、左拉、莫內等人。

●註2:

「基督山伯爵城堡」現由法國政府接管,列為國家保護古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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